從東協廣場看北車中庭:能否讓不同意見和需求,藉對話找到共處的可能?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當我坐在大廳,黑白間隔的地板不只是移工群聚,也有台灣年輕人三三倆倆的自拍嬉鬧。席地而坐不是項服務,在那歡笑的人們也沒需要台鐵提供送餐、送水或桌邊清潔,需要這些服務的朋友,也會走上二樓微風廣場尋找合適的餐廳。


文:陳翰堂

那天替好友庭寬踐行,與庭寬因為新北南勢角東南亞主題書店「燦爛時光」而結緣,他打開我認識印尼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窗口。新冠肺炎疫情尚未成為日常新聞畫面,我們在北車大廳的一角,移工、新住民與台灣朋友們20多人席地而坐,將大廳的黑白方格鋪上墊子、塑膠袋與油皮紙後,大夥七手八腳的將黃薑飯、炒麵、各色蔬菜、魚乾、炸雞與重要的花生辣醬一一放上。印尼料理很辣,但仍讓我連吃了三盤。北車大廳的鐘聲叮叮噹響起,朋友們一一與庭寬擁抱或握手,替他送別。

原以為待疫情結束後,那樣的溫馨回憶不會徒剩影像,人與空間還在,新的故事會繼續發生,卻沒想到可能是最後一次。

在北車大廳地板的餞行聚會

2020年5月18日交通部台灣鐵路管理局(台鐵)宣布將延續防疫規定,不再開放室內場站,並稱從未提供席地而坐的服務。雖然前台中市長市長,現任交通部部長林佳龍於臉書表示,已指示台鐵在疏運和安全前提下,盡可能提供包含移工在內的民眾共享。但是否開放車站大廳席地而坐,仍延續2012年的台鐵紅龍爭議,正反兩方各執一詞的僵局。


一、東協廣場的更新與移民工的讓位

席地而坐的爭議,對於身為台中孩子的我並不陌生。生活在台中市市區20多年的我,高中出城到東海唸書一路至碩士,畢業再回到市區,習以為常的中區商圈繁華盛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幽靈船、外勞與沒落中區。

2014新上任的台中市政府,將中區再生目標即設定移民工、台灣人與國際觀光客6:3:1的人潮比例,2016年7月將第一廣場更名為東協廣場,陸續更新周圍區域的硬體設施。當時第一廣場和前面的綠川廣場有許多東南亞移工席地而坐,野餐、聚會、唱歌。

2016年年底市府「新盛綠川水岸廊道計畫」拆除掩蓋在綠川上頭的廣場空地,移工改聚集至東協廣場出入口廊道周圍,廣場管委會便不定時前去驅趕移工,並在牆面貼起禁止席地而坐的標語要求淨空走廊。2018年綠川整治完後,原有廣場空地不再,人造景觀、植栽與燈飾吸引一批批遊客。印尼看護Pindy Windy自發性組織綠川志工隊,週末假日協助清潔綠川環境。

出於對舊市區的追憶與好奇,2016年年初,我報名了中區導覽課程,1095文史工作室TC Time Walk與台中文史復興組合從不同角度介紹中區發展紋理。我最後加入1095文史工作室擔任導覽員和研究員,嘗試從中區的「現在」,東南亞移民工活動理解中區的可能性。我們一方面替台灣人導讀東協廣場的東南亞地景,一邊也在週末假日擺上燦爛時光、志工捐贈給我們的東南亞書籍,讓移民工自由借閱。過程裡我也觀察到民間正反兩面的聲音,極具歷史意義的第一廣場是否應配合移民工更名東協廣場是其一,同時也認為移工拉低中區房價,讓投資客血本無歸,是導致中區沒落的主因之一。市府的中區再生策略吸引青年、藝文與公民團體關注中區發展,認為市府經發局作為1到3樓的管理單位,對東協廣場有監管責任不應忽視一樓廣場的公共性,讓回籠的投資客給東協廣場設立一系列禁止標語和規定,飯店、電子商務和新創基地取代有著充沛活力的移民工文化地景。移工們組織志工隊協助環境清潔,但東協廣場的變或不變,決定權終究不在他們身上。

在北車大廳地板的餞行聚會
東協廣場的舞台階梯成為暫時座位,但後方仍有警告標語

我在東協廣場活動的四年時間裡,除了參與過公部門的活動之外,也參加印尼移工主辦的印尼女英雄日、開齋節、泰國教會舉辦的聖誕節、新住民和仲介合辦的越南新年等節慶,偶爾到台中公園旁的光復國小外操場,參加印尼移民工從印尼商請伊斯蘭阿訇(音同轟,教師、學者之意)講經和印尼移工搖滾Live。我一直無法適應搖滾樂的衝撞文化,選擇在一旁打拍子,但每每看到印尼移工身披高雅的傳統服飾走秀,我驚嘆著她們駕馭繁雜斑爛色彩與圖紋的文化底蘊。

東協廣場每年上演印尼移工主辦的選美比賽
東協廣場每年上演印尼移工主辦的選美比賽

二、當感受皆為真實,我們想要什麼

主流媒體甚少呈現各國東南亞移民工的飲食、服飾與傳統文化,媒體版面反倒多為移工消費力驚人撐起沒落商圈,或是隱善揚惡的移工製造公園、車站與工業區周圍社區髒亂,與勇警力擒逃逸外勞,疫情傳出時則一度視為防疫破口。主流媒體一再深化觀眾對於東南亞移工片面的負面印象。當出現相關爭議時,移工等同髒亂、無秩序迅速閃現於社會大眾腦海,處理方式通常很民主,但卻不見得有人權。此次北車大廳是否延續開放過往席地而坐的自由,反對開放方的潛台詞「這是2300萬台灣人的地盤,聽話或離開。」移工們不諳中文,無從替自己辯解或加入討論。

東協廣場的花圃也是暫時的座位選擇,移工們常常目睹警察來廣場臨檢
東協廣場的花圃也是暫時的座位選擇,移工們常常目睹警察來廣場臨檢

台北車站畢竟不同於東協廣場,那是南來北往的台灣旅客和國際觀光客抵達中華民國首都時的第一站,而非車站旁的大樓商場。在旅遊觀光指南網站Trip Advisor上,台北車站有315條評論,2020年3月一篇獲得5次推薦的評論寫到:「台北交通樞紐,轉乘動線混亂,站內商場很有特色」;另一則2019年7月的評論寫到:「裡面路線非常亂,如果不是常去一定會迷路,這時就要問裡面的服務人員比較好,要不然會花很多時間在迷路上」;一則2018年11月的新加坡觀光客的評論:「I have mixed feeling about Taipei Main Station. On the one hand, it is the main interchange linking Taoyuan Airport MRT to Taipei, an important conduit to other places of interest. However, because it is huge and hence we are confused by (ironically) too many signs: trying to find our way to our hotel through Z level or K level to go to exit in Xin Guang San Yue (Shinkong Mitsukoshi) via a lift. Finally, we found it and were happy with it.」有興趣看更多評論的朋友,可以再去一一閱覽,大多數留言都是稱讚台北車站的轉乘共構方便,有許多伴手禮商店可供挑選的正面評價。

對旅客而言,是在交通運輸節點搞不清楚轉乘方向較令人困擾,還是大廳有人席地而坐讓人不便呢?

加強防疫 北車大廳即起暫時禁止群聚活動

三、台北能否請你聽我說

我不是台北人,每次上台北活動,第一個抵達的地點如果不是台北轉運站,即是台北車站,雖然兩邊都有商店街,但我主觀感受北車大廳的伴手禮和二樓餐廳的食物比較吸引我,但偶爾也會遇到與朋友相約北車,沒講清楚幾號門、幾號出口的情形下,向左走向右走,與朋友在幾個出口間探頭卻找不到彼此。買個點心直接坐在北車大廳,呈現放棄治療的狀態,讓朋友來找我是選項之一。當我坐在大廳,黑白間隔的地板不只是移工群聚,也有台灣年輕人三三倆倆的自拍嬉鬧。席地而坐不是項服務,在那歡笑的人們也沒需要台鐵提供送餐、送水或桌邊清潔,需要這些服務的朋友,也會走上二樓微風廣場尋找合適的餐廳。我們可觀察到台北車站地下一樓上到二樓,不同樓層的功能性質已自然讓需要不同服務的人群分流,地下一樓轉乘、一樓休憩與二樓用餐。一樓大廳還曾經上演波麗士大人與移工服務團體工作人員,彼此不打不相識,四年後兩人在北車大廳拍極具紀念意義的婚紗照。美好事物的產生不見得總是在規劃之內。

有一部份反對席地而坐的意見,認為應該另找公共空間給予移工使用,可能是大安森林公園、台北車站室外或是另蓋棟大樓給移工使用。台北是否需要規劃一個東協廣場成為北部的東南亞文化交流基地和移工的休閒娛樂場所,開闢出來之後,移工們會選擇移師至該廣場舉辦活動,還是改成在北車大廳從事快閃性質的聚會,在那路線分歧的眾多可能性面前,我難以判斷。從一廣到東協廣場,前後20餘年的時間,市區發展重心外移使中區沒落,投資客退位,從台中車站走出來的移民工們租借了一廣與周圍的閒置空間,漸漸讓這長出泰國烤肉攤、菲律賓教會(已遷走)、印尼與越南小吃、東南亞生鮮貨品超市等文化地景。雖然移工在那放鬆自在的休息,卻也承擔著讓中區沒落的罵名。而寸土寸金的台北,有哪些區域可以讓移工自由使用,投資客又願意放手讓房價下跌。真正的問題不見得是移工髒亂、失序,而是台灣人不想看到大量的移工,把移工趕到老舊、人少、沒落,欠缺管理的地方,那些地方早因為公部門的無意願和無力整治,開始出現問題,不管是哪一個群體到欠缺管理的地方活動,那邊都會一樣的髒亂,如同山溝下的寶特瓶、煙蒂與啤酒罐;海邊的廢棄漁網、塑膠袋和吸管。

政府來了,我沒有說話;

投資客來了,我沒有說話;

媒體來了,我沒有說話;

我想開口,台北能請再聽我說嗎?

防疫期間,政府的努力、台灣「人」的自律讓台灣防疫成績驚艷世界。這份成績單是台灣土地上每個人攜手的成果。治理不是全有全無的結局,不是由上而下的管制、排除,也不是由下而上的佛系放任,那是以每個人的感受皆為真實的情境下,讓不同意見和需求藉由對話找到共處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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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象元
核稿編輯:杜晉軒